*邵氏有多好？

    【前文提要：田丰曾觉得邵氏是电影工作者最好的一个地方。】

    六十年代在邵氏做演员，也不用跟谁讲关系，讲关系的话，演不出好戏，没用。大家竞争得很厉害，这个导演拍戏厉害，拍的戏赚钱，就可以用最好的演员、最好的编剧。李翰祥走后，邵氏四大卖钱导演是张彻、罗维、程刚、徐增宏。好的演员，导演还没开镜呢，剧本刚开始做就已经找你了，跟你聊天，下一部戏是什么，你在里面演个什么角色啊，甚至于参加创作。我就经常参与程刚的编剧工作，还没看到剧本，对这个角色就很了解了。第一天开镜，这场布景没我，他也发我通告，随便拍个镜头走了，就怕别人再把我拿走。像我这样演员邵氏不止一个，这样的演员坐在家里，只要有表演，接的剧本是好剧本，接的导演也是卖钱导演。这么好的环境去哪里找啊？我那时候，拍四个导演的戏已经累死了，一个导演一年要生产三部戏，我第一张合同是八部，第一年结账的时候我是十八部，是最多的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在邵氏做工，只要你有本事，人才不会被埋没，你就是一个管道具的，说我想做导演，好，拿剧本来，看完觉得行，马上给你一堂布景，先拍一场，邵逸夫一看OK，你就做导演。这样的例子，我就是，薛群（演员出身，导演作品有《文素臣》）也是，胡金铨也是。还有台湾去了一个编剧，叫邱刚建（编剧作品有《爱奴》、《投奔怒海》），他在邵氏做编剧，想做导演，公司让他拿剧本，第一堂布景也拍了，邵逸夫一看，算了吧。

    以前导演用底片，只能用四万尺、五万尺，但邵氏不限制导演用底片，爱用多少算多少，主角的服装一做就是两三套，有时候还有替身要穿，一个街道要两百人，我要五十个会讲话的特约演员，公司从来不说不行，当然这是在早期，方逸华上来就不对了，那是收摊的做法，后边再讲。

 

*邵逸夫精明也讲规矩

    别人骂邵逸夫，我认为骂得有点不太对，有的地方也对，有的地方不对。我认为他可以称为东方的大制片家。你就是管服装的，如果创新服装出色，邵逸夫看到，一点都不客气，直接从服装升到这个小组的组长。导演拍的戏一卖钱，马上电话就来了，今天到六爷家吃饭；三天以后不卖钱了，看见你，转头装不看见；说起来现实，但邵逸夫讲过一句话，我有两千多员工，我讲感情不讲死了嘛？

    邵氏公司一年香港拍四十部，后来台湾也有自己公司，台北导演他也笼络，一年有时候也会拍到几部戏、十部戏都有，台湾拍的电影他都买。邵逸夫做生意很精明，台湾的片子要卖到邵氏来，到香港第一个都是先给邵氏，比方邵氏出价十万，你觉得太少，没关系，你另寻高明，看看别人给什么价钱，兜一圈再回来，这回邵氏说了，对不起，六万！不过，邵逸夫很规矩，他买了你的，是一张现金支票给你，卖给别家，三个月五个月半年一年都不一定给你钱！还有，台湾片商的戏被邵氏买了版权，在他的戏院上演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到一张支票，邵氏给你的，二轮上映的钱，现在哪里有？还二轮，头轮能少点就少点！

邵氏的演员也分等级，但等级是暗的，比方我一看自己这片子赚钱，要跟公司谈谈了，广东话管这叫“跳扭腰舞”。邵逸夫就会想办法安抚你，你有什么问题说啊，我现在什么原因，家里钱不够，简单嘛，你先借两部戏的钱嘛。借了之后根本不用还的，因为你有这个价值，没价值的，别说两部，半部都没有。

 

*邹文怀手腕高明

    拍完《独臂刀王》以后，我也跟公司挑起了扭腰舞，我说我不舒服生病，请假一个月，，公司也够狠，放你两个月的假，拿的是旧合同。但几个导演慌了，他们要拍戏，田丰这样的演员不给用怎么行呢？邹文怀说你们别找他，我们在对付他。张彻以为跟我的关系，我不会拒绝，就送个剧本来，我说刚跟公司请的假，演不了，那部戏我忘记了，好像是在《金燕子》之前，张彻就不开心，从那以后就没拍他的戏。

    这时候何梦华正拍两部戏，一部叫《黑灵官》，一个叫《金毛狮王》，要到韩国去，听说我有空，就出主意找我，邹文怀说不行，你要能把他说出来，我们没意见。我很何梦华没交清，他找了个制片跟我说，同时拍两套戏，我先看剧本，《黑灵官》我演个瞎子，有发挥，反正公司跟跳扭腰舞，我不一定跳得过他，就去韩国拍了。

    两部戏拍完回来，公司气也消了，我要置装费，邹文怀也会做，好好好，我送你5000块，那时候我在公司一个月只拿两千多块钱。这手很高，谈合同了，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，就得让步。那时候请红导演，一谈，价钱不理想，先借你十万二十万买房子嘛。一签，三年合同，你拿到十二万，三年三十六万，先借十万块钱给你。出外景，发零用钱，十块美金，导演是双份，演员是单份，我也要双份，好好，你拿双份，当然这也看人。所以一个公司里头，演员也不是我一个人，跳扭腰舞是经常发生的，邹文怀得应付。

    我61年去邵氏，当时总经理是周杜文，邹文怀是宣传部主任。周杜文不干以后，换了两三任总经理，都是邵家在上海专门发行八大公司西片的，都是老资格。但清水湾片场很难搞，只有发行经验不行，这几任总经理都没什么作为，很多事情都是邹文怀和邵逸夫在做。后来总经理这个位置没人了，位置也悬着，但房间就是邹文怀办公。何冠昌当时是新闻部的一个职员而已，他就坐了邹文怀的办公室。邹文怀这人很厉害，他不要名誉，等于全邵氏公司都是他在控制，那个脑子，头多大？但邵逸夫的头更大！邵氏每一个演员都要做一个头模，按照那个头摸做头发做胡子眉毛，就把英国化妆师请来了，邵逸夫看我们做一个，来兴趣了，说我也做一个，做完摆在那一看，他的头最大！

 

*邵氏的收摊做法

    在六十年代末期的时候，邵逸夫就预备做电视了，那已经跟邹文怀研究发行录影带了。那时候已经发现电影的前途没有了，日本八大公司、美国八大也很惨。六十年代末期，邵逸夫上午在TVB办公，下午到邵氏办公，邹文怀桌子上也研究电视方面的东西，后来跟邵逸夫闹翻是怎么情况我不知道，但那个时候邵逸夫确实已经准备放弃电影了。邹文怀一走，方逸华上来，邵氏拍戏才开始做预算，以前没有，她来才有。一个导演说一个街头用两百人，方逸华说不行，一百人。今天有的戏需要做服装，他说不用做了，邵氏服装间太多了，去挑挑拣拣吧。比如我这种角色用的兵器，一做就是一百把，一打就坏了嘛，衣服最少两套到三套，一个是给替身穿的，有的时候是夏天，一打一身汗怎么办，就再换一套。但方逸华的时期就没有了，有预算了，这是收摊做法，但也是邵氏更赚钱的时候，因为成本低了。

    邵氏创牌子时候，花钱你花好了，一个《梁祝》花多少钱？光南天门飞蝶一场，先在日本拍的，拍得不好，李翰祥不满意，又回来我们土法炼钢。那两个飞蝶是我和朱牧上十几尺的登桥板上，那是搁灯的地方，摄影棚没有冷气，上去三分钟都待不了，可辛苦了。《梁祝》的外景，你去看地下的草没一根是躺着的，都是站着的！工作人员早晨九点钟进棚第一件事就是插草，每人一大堆草，真草！树都要换，两天一换，不惜成本。一个书馆花七八万搭起来，那时候是大本钱！

    方逸华是收摊做法，但这个你不能怪他，是邵逸夫的主意。这也是我离开的一个原因，邵氏没有前途了啊。我本来给自己规定的，这辈子就在邵氏干了，这是最好的一个工作园地，后来一看他都收摊不想做了，那我还有什么前途？不如出去赚钱，但邵氏不放我啊，我就继续跳扭腰舞，差不多跳了半年，拍《十四女英豪》的时候我说腿坏了，每天去都装瘸子，回家就好了。

 

*程刚绝顶聪明

    《十四女英豪》是我在邵氏的最后一部戏，程刚这个人绝顶聪明，他也是编剧出身，解放前在军中话剧队干过，那是在柳州，后来解放了，为欢迎共产党演出《雷雨》，结局改为解放军进来解放，结果解放军说你走吧，你这种人我们不要，胡闹嘛。他在粤语片时期就做过导演，拍得不好就完了，后来入邵氏做编剧。程刚红起来是因为岳枫拍了一部戏叫《怪侠》，邵逸夫看了不满意，找人补，但岳老爷是太老前辈，谁敢补他的戏？不知谁出的主意，叫程刚来补，从那时候他有个外号叫“补镬导演”。程刚接过来以后，稍微改动一下，加了一个叫“怪侠”的角色，就是我演的。这个戏补完以后，邵逸夫很满意，一上去卖座，程刚就起来了。

    程刚讲，我没有艺术，邵逸夫想要什么，我就拍什么，我就是给公司赚钱。这个人跟他儿子（程小东）一样没读过什么书，抗战时期是孩子剧团的，他文笔并不好，但脑子好，剧本写得好，文词不好，剧本桥段好，广东话叫“砸嘢”，他就敢做，就那么怪。程刚拍的戏套套卖钱，邵逸夫特别喜欢他，他经常在邵逸夫家吃饭，开玩笑。他爱吃药，自己讲，吃下去那个药，精神好得不得了，文思来了，一夜写得，不停，第二天醒来一看，一个字都不能用。他会出馊主意，但拍戏真好看，有个王羽演的《神刀》，算是他的代表作。

 

*替身詹森与提拔谷峰

    邵氏知道我准备离开，就去台湾找指定找像田丰这样的演员。后来找到了，外形还真像我，这人叫詹森。把他找来以后，何冠昌很得意，我也听说了，反正离开了，无所谓。在邵氏我做导演拍了一部《金印仇》，有一个角色就是找詹森演的，外型造型完全像我《独臂刀》里师傅那个型，头一天他进棚拍另外一个戏，所有摄影师都以为是我，这个戏没田丰啊？

    拍《十四女英豪》程刚晓得我要走了，我说不能天天来，就找替身，詹森是最理想的。他是一个小演员，一个月几百块钱，一个替身一天就拿一百五十块，他一部戏下来几个月，做替身抵得上他几个月的薪水。我故意让詹森完全像我，他演的戏我给他配音，你何冠昌去看，你是否能找到田丰？这不是青菜萝卜，能够找到同样的，田丰天下就一个！

    其实我走之前，提拔了一个谷峰，因为他演戏很像我。我自己做导演的《金印仇》，里面有一个反派，等于《智取威虎山》的座山雕，本来这种角色是我自己演，我临走了嘛，就让谷峰演。到他时我特别用心给他拍，就是让他上来顶我的位子。谷峰这个人非常敬业能干，但以前运气不好，我走了以后，他起来了。

 

*离开邵氏宾主愉快

    我要离开，邵氏不给离开，那一个月邵逸夫经常约我吃饭聊天，不谈正事，易文、董千里、程刚都在一起聊天，希望我不要走。后来我实在没办法，很坦白的说：“邵先生，我是邵氏公司培植出来的演员，如果我今天我要改合同，要很多很多的钱，我自己都开不了口，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，但事实是我有两个孩子，儿子在日本念书，日后又要到美国念书。在日本念书，学生不能打工的，一个月连吃带住都要十万块日币，学费一学期四十万日币。我担负很重，为了孩子，您放我出去赚点钱。你要体谅我，现在公司给我这个待遇，我不能说不满意，如果为了这些个人问题，我想提出再高的价钱，我都开不了口，请你无论如何同情我出去赚点钱，我把孩子培养完了以后，我回邵氏。”

    邵逸夫看我很诚恳，这才签合同让我离开。离开时候，我导演合同和演员合同通通保留，不取消，准许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给恢复。当时演员很少这个情况，要不闹翻，要不走不了。我这个走，是很愉快的走。

 

尾注：

    田丰没有再回邵氏，70年代是他这种“硬里子”演员外面赚钱的黄金时节，行迹遍及东南亚港台各处，电影电视剧通吃，偶尔兼做导演，年纪大了主攻国语配音……如今年过八十，身体依然健朗，与我谈及当年“俱怀逸兴壮思飞”，尤其邵氏经历十分珍贵。老爷子望传之后辈，小弟特为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