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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志

情节:松散与拖拉(2)香港电影的秘密---大卫·波德威尔

已有 1049 次阅读2012-2-27 04:42 | , ,

 

情节:松散与拖拉



  即使香港电影铺排剧情的技巧未及好莱坞,他们亦非胡乱堆砌故事与奇观,亦不是作后现代片段式拼凑。他们说故事的方式,貌似简单又漫不经心,但其实是建基于某些由来已久、感染力强的做法。 以影展电影的标准衡量,港片的叙事方式可算是十年如一日的简单与幼稚。西方观众已在欣赏安哲罗普洛斯的《流浪艺人》(The Travelling Players,1975)、拉乌·卢易兹的《中止的使命》(La vocation suspendue,1977)、奇斯洛夫斯基的《盲打误撞》(Blind Chance,1981)、彼得·格连纳韦的《绘图师的合约》(The Draughtsman's Contract,1982)、里奥·卡拉斯的《男与女》(Boy Meets Girl,1983)、冯·特艾尔的《罪之源》(TheElement of Crime,1984)及艾丽丝·瓦尔达的《天涯是我家》(Sans toit ni loi,1985)等影片,香港的大众电影却仍然留恋令人尴尬的平铺直叙,甚至草率马虎的说故事方式。正如佐弗利·奥拜仁称,典型港片是将事件拼凑起来,犹如急就章,其结果是“即兴的凌乱”,影评人李焯桃也说,港片挥之不去的弱点,在于“不擅处理剧情”。 有电影学者认为所有大众娱乐,都是把吸引人的东西堆砌起来,港片对他们来说也许别具吸引力,他们觉得欣赏角度不在整体连贯性,而在于奇观(spectacle)与叙事(narrative)之间的张力。故事若只是由前因与后果、行为与反应结合而成,那么,没有故事内容时,大家不得不只是看和听的时候怎么办?若以原型的歌舞片为例,那剧情就如一条晾衣绳,五彩缤纷的歌舞便晾挂其间。若从这个角度理解叙事与奇观的关系,所有影片便都好像歌舞片了。一场打斗或追逐,一串笑料,壮观布景或如画风光,不都是奇观么?而经常出现的明星特写画面,字幕出现时加上动人配乐的段落,也都作如是观。套用汤姆·靳宁那影响深远的字眼,所有娱乐电影都是“招徕式电影”(cinema of attractions),因此情节的存在只是借口,目的不外乎展览连串吸引人的壮观场面。 官能刺激理所当然是大众电影不可或缺的一环,但若仅以叙事、奇观二分法分析这个情况,也许并不恰当。理由在于,叙事与奇观若一分为二,叙事的定义便变得很狭隘,事实上,大众影片说故事的过程不会停下来,奇观的时刻通常也是情节的组成部分。恋人表达爱意,不一定要频频打情骂俏,寄意一曲《Dancing in the Dark》[此美国流行曲于《龙凤花车》(The Band wagon,1953)中佛烈·雅士提与施·瑞丽在公园无声共舞一场给用作配乐。——译者注]也一样奏效;凝定在玛琳·黛德丽脸上的特写,把角色性感沉思的一面带出来,且有着重大的叙事功能。飞车、火并、爆炸的场面,往往只被视为奇观的东西,但亦同时可以是推进剧情、考验主角、令歹角的奸计出乱子,甚或导致配角死亡等的情节。部分内容看似无关宏旨,如一连串无厘头笑料,但别忘记故事也需要承托与铺展。民间故事就是要有三兄弟、三个愿望或三次考验。纵然把数目减少一或两个,亦无不可。文学理论家维多·沙克洛夫斯基称这种叙事方式为“梯形”(stepped)结构或“减慢节奏”(deceleration),任何讲故事的,都要把故事讲得长短适中,故得把形形色色的材料拼凑进去,所以才有重复、搞笑、枝节或拖拉。与其把奇观与叙事看成对立的二元关系,我们不如视电影为一连续体,一端是剧情紧凑的,另一端是松散、片段式的。 大众电影跳跃于叙事与奇观两极之间的说法,有与之相近的观点,就是认为60年代或以后的“后经典”好莱坞片,紧凑统一的叙事方式已然破产。后现代主义的评论家便很喜欢此一观点,因为他们的理论如商品化的兴起,分心和断续的观赏习惯,以及对当前世界的理解彻底崩溃等,都和这观点不谋而合。观众四分五裂,经验分崩离析,正好和文本支离破碎互相呼应。

  因此,香港电影可视为后现代混乱状态的一个典范。 不过若细心研究,便会发现问题往往不是那么简单。后现代影评人眼中支离破碎的影片,其实不过是片段式的,这种叙事方式,也非新鲜事儿。更何况,今天的影片故事并非全属片段式,近年好些影片,如《沉默的羔羊》(The Silence of the Lambs,1991)及《偷天情缘》(1993)所表现的精彩结构,比诸《将军号》(The General,1927)、《星期五女郎》(His Girl Friday,1940)及《普天同庆艳霓裳》(The Pajama Game,1957)等经典旧片,亦毫不逊色。好莱坞片故事不必要地统一的现象,已持续好一段日子。导演炮制具有节奏及平衡作用的含蓄细节,似乎都不是为主题服务(这些特别形式往往没有深化影片信息),这是因为对导演而言,设计复杂的布局会产生快感,加添枝节又是一种挑战,更可向同行炫耀技巧。好莱坞片大都倾向中产品味,也许如今他们已吸饱了高级艺术的养分,故对18及19世纪美学观所推崇的三一律及统一性珍而重之。 即使香港电影铺排剧情的技巧未及好莱坞,他们亦非胡乱堆砌故事与奇观,亦不是作后现代片段式拼凑。他们说故事的方式,貌似简单又漫不经心,但其实是建基于某些由来已久、感染力强的做法。 形式往往取决于格式,规模大小于是能决定故事结构,短篇故事的布局因此亦有别于连载小说。香港导演划一片长,一般为90-100分钟,或九至十本拷贝之间,戏院便可每隔两小时放映一场,务求一天之内安排最密的场次,增加票房收益。正如前文所述,导演把九本作为铺排剧情的单位,第一本首先抓住观众注意力,第四本开展一条重要的剧情线,第六或第七本出现另一个重大转折,最后二至三本是延宕的高潮与结局,即若落幕后仍余音袅袅,以盼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。有时故事结构分三部分:第一至第三本为起始,以塑造角色为主。第四至第六本为铺展,以展现故事主要内容,并在开场约一小时后出现危机,第七至第九本为高潮,即影片最后的半小时。这种故事结构的原则,亦见于如《投奔怒海》(1982)与《胭脂扣》(1988)等“艺术片”。虽然有导演声称不再依从以九本为单位的公式,但不少人仍旧这样做。譬如黄志强便要求编剧给他准备分作九段的剧本,每段写入一本(即十分钟)的情节,传统故事结构在成龙《A计划》(1982)里很是典型,第一本介绍成龙出场,把他塑造为乐天的水警,却面对工作上的难题:香港水域海盗猖獗,港英政府担心不已,但水警与陆警却为了权限问题争执不休。第一本结尾上演一幕酒吧打斗闹剧,成龙因此与警长之子元彪结下梁子。第二本剧情发展转缓,讲海盗内应匿藏于英国人的私人会所,同时介绍诡计多端的江湖骗子洪金宝出场。第三本多添些喜剧成分,讲成龙等人调到陆警,给元彪施以虐待狂式操练,苦不堪言。 第四本开始,才出现动作大场面,成龙与元彪联手闯进会所,生擒海盗的党羽。成龙不耻警方胆小怕事的反应,愤而摘下警章,反与洪金宝一道施计试图活捉余党。在第五及第六本,成龙与洪金宝欲骗匪帮上当,怎料弄得一团糟,引起连场追逐与打斗。多数观众认为这一大段最是吸引人,惟综观整体布局,那不过是依循格式的做法而已。 《A计划》按公式铺排,第七本剧情峰回路转,海盗掠走英国船,挟持英海军少将,成龙负起营救任务。他假扮勾结海盗的奸商,领着洪金宝与元彪登陆海盗的小岛。第八及第九本讲包围海盗大本营,最后以大量篇幅描述与海盗首领大打出手的经过,尾声一场明快交代成龙一伙坐上木筏,把获救的英国俘虏拖回岸上。

  港片逐本铺排剧情的方法,能使序幕更显生动精采。《最佳拍挡》是典型的现代式故事结构,幕开便见主角艺高人胆大的盗宝场面,并带出全片故事。有时,序幕会和发展下去的剧情没有什么关联,如《人吓人》(1982)开场便上演一幕闹鬼活剧,虽借此介绍了洪金宝这个好管闲事的老好人,也定下全片基调,但那丈夫鬼魂和给捉奸在床的妻子,却与主线剧情无关。 九本格式亦使衬托的枝节铺排得更巧妙。任何编剧都知道创意过早用光会出现问题,而剧力到了第二或第三幕已疲态毕露亦是弊病。但若把前面11~30分钟的篇幅用作介绍及点缀,便可在稍后才插入首个转折,余下的故事亦可铺排得更紧凑。换言之,铺排衬托的枝节宜早不宜迟,以腾出充裕时间发展戏剧处境,如《人吓人》第三本都花在洪金宝把诈死的午马翻来覆去验“尸”,第四本才发展主要剧情,又如《天罗地网》(1988)第三本讲枪战之后,丁君璧对遇害队长的追念,以及巡捕房改由军方接管;到了第四本,丁君璧才与打仗时的战友重逢,开邀他们一起当巡捕,与毒贩展开殊死战。喜剧《家有喜事》(1992)首三本都用作铺排多条剧情线,之后才出现主要处境:大哥(黄百鸣)为气妻子(吴君如),把情妇(陈淑兰)接到家中,而他两个弟弟亦找到情人。 港片在第四本以后,常出现更多点缀的情节。《倩女幽魂》(1987)第四本出现重大转折,讲树妖操控聂小倩,迫她杀害恋人宁采臣,并在三天之内下嫁黑山老妖。但到了第五本笔锋一转,大都充斥再现的枝节:道士燕赤霞(午马)一边舞剑一边狂歌一曲《道》讴歌道家与剑术,树妖姥姥接着再开杀戒,又添一个亡魂,此外还响起一首抒情的歌曲,配上先前出现过的画面蒙太奇。直至第六本,影片才重拾故事主线,聂小倩终于向宁采臣剖白自己是女鬼的真正身份,燕赤霞提议宁采臣做饵,诱捕树妖。另外,中段各本亦可加添剧情转折与制造小高潮,如《皇家女将》(1990)决定性的第四本中,女警首次与越南帮正面交手,又干掉其首领的亲弟,这一段埋下第五本越南帮报仇杀死黄宗保(梁家辉)的伏笔。除此,第五本亦有扣人心弦的一幕,就是宗保妻子(高丽虹)与妹妹(刘嘉玲)在他母亲生日那天,隐瞒宗保死讯。 新艺城鼓励导演每场戏都搞得有声有色,加入特技、打斗、追逐及搞笑噱头,然后用不同颜色标示在逐本绘制的图表上。高志森忆述,要是有哪一场戏的图表上没有任何颜色标记,就需加强效果甚至要扔掉。也许有人认为,所有这些元素,都涉及自由浮动的“奇观”打散“叙事”(即故事线)。然而,若以片段式结构的公式分析这种做法,其实更加贴切。编剧似乎没有任何指引,为中段小高潮及充斥每一本的卖点找寻动机,因此,剧情欠缺长线的脉络,不会在目标的形成、受阻、重订及实现过程中大造文章。取而代之,如《A计划》及《倩女幽魂》,剧情都只是短线式的,各条故事线都是相对封闭的。因此,剧情的各种曲折变化都是逐一拆解,没有汇聚起来推上单一的高潮。《瘦虎肥龙》(1990)第四本尾段,孖警(麦嘉、洪金宝)合力侦破贩毒案;第五本讲他们到新加坡度假,并决定离开警队,开设卡拉OK酒廊,可到了第六本,他们却巧遇先前追捕的大毒贩,再度展开追逐。 剧情发展许多时会戛然而止,然后又重新开始,因此往往需要制造巧合的情境把故事连贯起来。巧合这普及叙事文学皆偏爱的叙事方式,变成连戏的主要手法。《杀手蝴蝶梦》(1989)里,女主角(王祖贤)被迫做了黑社会头子(陈惠敏)的情妇,而她的旧男友(钟镇涛)竟成了黑社会头子的杀手;杀手干罢一单交易后,在街头再遇旧女友。《马永贞》(1997)有一场,主角(金城武)身受重伤,再被人从桥上推落水,幸给经过渔船救起,主角的旧情人(宣萱)碰巧住在船上。历险类型更常见这种作法:英雄人物都有运气逢凶化吉;而坏人,则有可能在危急关头射光子弹。 有香港影评人认为片段式的故事结构,可追溯到战后的说教粤语片传统,但那亦有可能是沿用更早期的技巧。从口述史诗到通俗历险故事,零碎的叙事方式向来都很受欢迎。大多数功夫片都像民间故事,主角二话不说便打将起来,事件又不厌其烦地重复,坏人则一个比一个厉害,笑料更肆无忌惮地随意穿插。凡是方言文学,大抵都有结构松散的倾向。古往今来,片段的紧凑或激情,显然比整体的严密结构更能讨得多数观众的欢心。玛德琳·杜兰(Madeleine Doran)对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潮流有这样的描述:“以几个片段为中心把众多事件组织起来,事件之间的联系则随意松散”。这样的描述,对多数港片倒贴切得很。好莱坞的故事发展背后都有很详尽的动机,并同时顾及多条剧情线,可那却是大众电影不常见的作法。 港片情节的大众源头,可见于编剧对易容、易服、恶作剧及阴谋败露的偏爱,这些,亦都是16~18世纪流行于意大利的即兴喜剧(commedia dell'arte),以至默片等不少叙事传统所乐于采用的。此外,人与人的误解及时间的误差,亦用以增强喜剧感与剧力。

  民间故事那种对主角气力、能力与意志力的考验,以及来自陌生人的挑战,均不仅见于功夫武侠片,还是赌片所爱用的,赌片更把赌局拍得花样百出使人目眩。除此,松散的结构亦可以使片刻的剧情变得生动,而且事情在毫无先兆下发生,可给观众带来意外惊喜。事实上,那亦是一种写实的独特况味,因为生活里,恼人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发生。《十万火急》(1997)的消防员,日常生活就经常给突如其来的事故打断,如升降机遇困,汽车失事等,更有每个成员私生活上的难题。虽然他们也曾在高潮时刻,合力扑灭一宗灾情严重的火警,但那拯救行动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又一件事,如果换了是好莱坞片,说不定就能解决了他们的所有问题。 同样,主要角色亦不会依从好莱坞“人物弧线”般发展,《义胆雄心》的李斯经历一次又一次教训后,学会变通与务实,但丁君璧在《天罗地网》中却被写成只会肃贪和扫毒,并为伙伴报仇雪恨。《生死时速》或许使人联想到成龙,但片中对心理成长的刻画,却是港片所罕见的:杰克(基努·里夫斯)要改掉有勇无谋的冲动性子,用智谋斗赢对手。香港动作片以复仇做故事重心,不外乎为确保攻击与反击的连环节奏,个中毋须角色改变性格,此外,主角一般都身负重任,为自己的荣辱或原则置生死于度外,而且从来不怎样怀疑自己。主角交上的好运,如巧遇救星或敌人射光子弹等等,都成为“诗的正义”(poetic justice)。人世间的意外事件,犹似很自然地顺应着他那义无反顾的性格。 片段式故事结构亦有利于调子突变,粗俗喜剧因此亦可搞出悲情与悬疑。王晶的《赌神2》(1994)开幕一场,高进妻儿遇害,他因此走上复仇的不归路,但影片讲他到了中国内地后却变成喜剧,出现利用大剪刀与胯下制造笑料的追逐镜头,也有指涉周润发在《赌神》后发胖的娱乐圈话题。影片高潮一场牌局,双雄决战紧张刺激,但中途却插入高进两同伴低声讲到《龙珠》漫画与爱滋病的题外话。同样,元奎的《马永贞》本是一本正经的黑帮通俗剧,但当哥哥(元华)和老友(元奎)开始撒谎哄马永贞忘掉血海深仇,影片即变得夸张胡闹兼荒诞离奇,如把30年代的黑帮头子变成流行歌星,还给他配上90年代的舞台灯光效果。《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》(1993)就更离奇,饭店老板杀人的残暴画面,竟和探长频换女友的露骨搞笑场面交替出现。 说到结局,片段式故事结构的结局,比多数好莱坞片都出人意表。进口港片的美商Helen Soo指出,“香港电影里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。美国片的英雄决不会死,也决不会杀小孩,而美国人大多喜爱大团圆结局;可港片的结局却很难预知,猜也猜不透,这正是他们有趣的地方。”像《搏扎》(1980)、《赤脚小子》(1993)等众多功夫片,主角都与奸角同归于尽。《执法先锋》(1986)的原装版,有一场打手开枪杀小孩,而两主角(元彪、罗芙洛)在结局更双双死去。喜剧《八星报喜》(1988)虽然没有死人场面,而是每个男人到最后都找到梦中情人的大团圆结局,可其中一个却在尾声没好下场,情人跑了。类似意料之外的场面,你可以说是写实,也可以是一种叙事手段,所引发的感情更波动,但却是美国片所不见容的。 上述最后一例,亦显示港片也像别的大众电影一样,都有双重结局,纵然难以令人入信,但却使大众影片唤起观众更多酸甜苦辣的感受。《抢钱夫妻》(1993)讲新闻报道员(许冠文)受癌病折磨,漫长送别场面过后,主题曲《Always on My Mind》(该片英文片名)响起,配上催泪的画面蒙太奇,可在最后一场,主角却忽然康复过来,还和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。《急冻奇侠》(1989)在这方面走得更远,这是一部时光旅程的狂想曲,高潮一幕,御前侍卫(元彪)返回明朝,离开张曼玉饰演的妓女,可到了尾声,张曼玉却不再为娼,转在小食店工作,然后,一个害羞的年轻学生与她擦身而过,原来就是元彪——显然是投胎转世的,她捉紧对方,喜不自胜,影片随即落幕。和《秋天的童话》的第二个结局相比,这结局更加突如其来,简直全无伏线可言。 双重结局也会以相反形式表现出来,就是先有大团圆,后化喜为悲,如拳击片《浪漫风暴》为得女友Gloria(李若彤)的爱,可他同时却因多年拳击的伤患,猝然去世。观众虽喜见他收复失地,却没法感受圆满的结局。 有尾声的影片,其实并不常见。不少70年代的功夫片都在决战结束之际,来一个凝镜作结,其他情节内容都一概任由悬空下去。逐本构思故事的其中一个前提,就是要结局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。导演不爱搞尾声,也许是午夜场观众使然,因为观众会按倷不住,交谈有之,离场有之,换了是凝镜完场,影片到最后一刻仍能紧抓观众注意力。

  舒琪认为,港片导演是受了《神枪手与智多星》(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,1969)完场的凝镜所影响。说到底,都怪《精武门》最后一镜.剧力迫人,那最后动作的凝镜,结果成为牢不可破的本土传统。 陈嘉上忆述,80年代间,编剧曾就如何附加尾声以传达主题信息展开连番辩论。陈嘉上自己亦为《逃学威龙》(1991)拍摄了尾声,最后却剪掉了。类似《急冻奇侠》、《抢钱夫妻》及《秋天的童话》等影片一旦附加尾声,用意在于为结局加添一个转折,而不似典型的好莱坞片那样,用尾声来进一步肯定剧情已达致的稳定状态。《异形》(Alien,1979)的尾声即为一例,薛歌妮·韦华整个人滑进睡眠囊,太空船则同时飘进太空去。徐克的《上海之夜》(1984)及吴宇森的《喋血双雄》(1980)为避免过于突兀,最后都刻画了角色对结局转折的反应。到了90年代,导演处理结尾镜头时都显得从容不迫,如《方世玉》(1993)、《点指兵兵之青年干探》(1994)、《冲锋队怒火街头》(1996)及《热血最强》(1997)。 即使情节由个别片段组成,也有办法令全片结构保持统一,那就是运用两种长期行之有效的叙事策略:对应情境及母题(或基调,motif)联想。当然,两种策略都不是片段式故事结构所专有的,但假如影片欠缺贯彻始终的因果关系,这些策略便特别派上用场,而且更能以出人意表的精采方式,把各片段统一起来。 对应情境可驾驭会计的故事线,如《八星报喜》(1988)及《追男仔》(1993)等爱情喜剧,便是两至三个求爱故事互相穿插,《家有喜事》(1992)则轮流描述三段男女关系,后在两老的八十寿宴上,一切都迎刃而解[大哥追回大嫂这一线,其实要到最后卡拉OK一场才功德圆满。——译者注]。《豪门夜宴》(1991)分述两死对头地产商,各有一名助手及一个情人,又各施奇谋哄骗欲在海湾战争后重建科威特的富商。对应情境亦可以搞出更丰富的民间故事色彩,如《人吓人》便以不同方式刻画死去的丈夫,还魂惩戒不忠的妻子。 像《天下第一拳》(1972)那样的功夫片,经常以对应场面刻画水火不容的门派,一派是孝子与贤师,另一派是冷血徒弟与更奸险的师父。由弗里茨·朗的《M》(1931),到克林特·伊斯特伍德的《劲探狂奔》(Tightrope,1984),到《天罗地网》及迈克尔·曼的《盗火线》(Heat,1995),警匪片差人与坏蛋之间的对应场面,更成为类型的常规。吴宇森的黑帮英雄片,则沉迷于塑造主角成双成对,以杰出的视觉元素突显对应关系。对应角色或对应故事线其实都是由来已久的技巧,对任何情节都管用,而且,关系松散的片段也会因此显得紧密起来。 对应元素通常以反复出现的母题表达,如对话或灯光,衣饰、道具或布景,小动作或几段音乐等任何可突出与重复的东西。有的母题在所有娱乐电影中一用再用,诸如心上人的照片,有时用来凝视自我陶醉一番,有时一怒之下给撕个稀巴烂。也有富于民间故事色彩的母题,如可让人实现三个愿望的魔神(《珠光宝气》(1994),或香港动作片常炮制的对应伤处。《至尊无上》(1989)的蟹哥(刘德华)左手受伤再被毒杀,挚友罗森(谭咏麟)便要仇人宫木押上其子太郎(龙方)的右手和右脚做赌注,对方则要他押上妻子(陈玉莲)的右手。 有时母题既简单且明显,又只在局部才出现。《天若有情》(1990)里,华弟(刘德华)把澳门买来的羽毛枕送给Jojo(吴倩莲),Jojo后来在水翼船码头扔出羽毛枕赶退父母,枕头爆开,羽毛四散。《女人,四十》(1995)英文片名是Summer Snow(夏日的雪),已一语道破中心母题。“夏日的雪”最初出现时,阿娥(萧芳芳)与患上老人痴呆症的家翁(乔宏)离开诊疗所,那雪其实是空中飘落的花瓣。影片将尽时,两人身在天台,前嫌冰释,白鸽羽毛在空中飞舞。有时,母题亦会隐晦含蓄,《浪漫风暴》的拳击手Ken在拳击场上初遇Gloria,当时她正给他在绳边的对手递来一瓶水,其后Ken比赛时错手把Gloria的哥哥打死,她愤而用水瓶打他。《赌神》(1989)里的高进受伤,额缠绷带,绷带证中染上小片血迹,状似中间有日出的日本绑头汗巾,使人记起他代表日本人出赛的承诺。类似的视觉母题,皆显示大众电影极之倚重的纯画面表达方式。 音乐化为母题,亦可产生强大感染力。80年代以来,作曲家深受新浪潮导演影响,开始为整部片谱写原创的电影配乐。电子合成器出现以后,作曲变得又快又便宜,电影配乐一下子大量增加。《东方不败风云再起》(1993)全片无配乐的画面约只有5分钟,而且,所有画面不出一分钟,定会响起音乐。 脑筋动得快的导演,开始利用音乐把故事各片段连结起来。

  徐克《刀马旦》(1986)的片头字幕,已宣示配乐的重要性:绘上脸谱的演员随着音乐节拍转动眼睛,片名“刀马旦”三字随着主题曲歌声唱到激昂处逐字弹出,节奏强劲的歌曲,马上使人期待快速的动作,字幕更替的速度亦与主题曲的抑扬顿挫配合无间。片中,除有衬托悬疑与追逐场面的例牌配乐外,更有用于发展故事的特殊音乐母题。如那首旋律幽幽且亦懒洋洋的主题音乐,原是将军女儿曹云出场时响起的,但很快便又用在一整群年轻主角身上,后来甚至成为适用于所有感情场面的主旋律;她对蛮横父亲的感情,以及他们一伙之间没机会开花结果的爱情感觉,都在该旋律的带引下产生对应。到后来,这主题音乐甚至使人联想起北京城,第一次是三女角观察地球仪之际,其后则是与剧院诀别之时。 与主题音乐相间的,还有两个音乐的母题:其一是节奏轻快的插曲《雪花飘》,最初是冬日寒夜里三女角给赶到屋外,雪花飘下时响起,后用来衬托她们商量色诱盗匙的诡计,另一是片首字幕那节奏强劲的主题曲,在二男二女藏身剧院大被同眠时再度悄然响起,到了尾声五人各自上路时再以强劲的节奏倾泻而出。三个音乐母题都有不同编曲、不同节奏的变奏,其中又以懒洋洋的主题音乐最细腻,每回响起总是选段,而且总比上一次多一至两小节,至曹云为背叛父亲感到悲痛时,全曲始完整奏出。《刀马旦》情节颇松散,幸亏配乐将全片接合起来。 上述例子亦说明了声音或画面的母题,可以怎样强化情感。母题首次出现时,便可灌注情感,再出现时,可将情感变得更丰富,更具体,或更细腻。《新难兄难弟》中的儿子(梁朝伟),有一条具纪念价值的链坠,是年老双亲送的,可那其实是代表两老作出的牺牲,他却懵然不知。后来他离奇地回到过去,碰上年轻时的父母(梁家辉、刘嘉玲),发现父亲爱替左邻右舍出头,母亲则为了爱情离开富裕家庭。他变得很尊敬他俩,更把链坠相赠以作纪念。观众感到有趣的,不仅是年轻父母对他的举动大惑不解,还有是日后两人会把链坠送(还)给儿子,而且,儿子此后会珍惜那纪念品。 《赌神》的母题,则有不一样的感情轨迹。刻画高进的母题有二:他的玉指环和他心爱的金装朱古力,暗示他除有上流品味外,还与中国传统(金与玉)不离不弃,同时,也是他成熟(指环)与孩子气(爱吃朱古力)的双重性格的平衡。影片接着分别把两母题推而广之,变出大段情节。高进孩子气的一面,在他头部受创失忆后变得极端,甚至回复到婴孩般依赖身旁的人的性格,惟有朱古力能解除他突如其来的恐惧。玉指环的母题发展得较迂回,高进原有一个习惯,就是每当担心手上的一副纸牌时,便会碰触自己指环,对手研究过他赌博过程的录影带后,也发现这点。但在赌局决战的时刻,高进却知道对方已晓得自己习惯,于是故意抚擦指环,使对方判断出错。观众喜欢看到熟悉元素变出新花样:男人对朱古力的偏好,变成小孩子般需索不断;我们看到的小动作也给对手发现了,可高进却比对手更加高明,也大出我们意料之外。 因为还有续集,所以母题、暗示及情感之间的相互作用,并不局限于一部影片。影评人通常非议续集,认为那只是向钱看的跟风作,但续篇与前传却可以把观众早已熟知的母题改头换面,加入新的联想使肌理变得更丰富。《赌神3之少年睹神》(1996)揭露高进一头烫贴发型(效法阿兰·德龙)及玉指环(年轻时爱人送的吉祥物)的由来。野心更大的徐克,在《英雄本色3夕阳之歌》中一举扭转吴宇森在前两集营造的男儿世界,小马哥的商标如飘扬的风衣、黑眼镜及两手开枪等,变成是在从前训练他的女人(梅艳芳)身上学回来的。类似的前传,不会叫观众重新估计前作的内容,而是在新的脉络中看那些内容如何取得新的意义。高进触摸指环的习惯我们早知道了,但在前传,那不仅是小动作或诡计,也变成是他忆念早逝至爱的行为。我们又早已领略小马哥的足智多谋骁勇善战,但前传里,他的个人风格却可追溯至一个既坚强又聪明的女人,影片因此开辟了感情的新天地。观众不会摒弃他们喜欢的角色,因此,要搞好续集,就要利用偶像人物旧有的性情,变出新的感觉。 母题带出的感情回响,尤见于港片与众不同的两种叙事策略之中。其一是片刻的闪回,不仅有往事重提的作用,还可加强感染力。这种手法,早自默片时代便已出现,后来西方渐渐弃用,但香港至今仍乐此不疲,而且搞得生气勃勃。《百分百感觉》(1996)高潮一幕,Cherrie(郑秀文)挽起吉它轻奏了一首旧歌,她和着唱时,画面淡入她过去跟Jerry(郑伊健)相处的日子,但她不肯定是否仍爱他。吴宇森的《喋血双雄》(1989),也一样有抒情的闪回片段。另一策略,是片末打出字幕时重现先前的镜头,用西方标准看,也属过时的作法。重复的影像,一般都是令人回味的镜头,又或是贯彻全片的母题,片末字幕因此或多或少给我们“重新阅读”影片的机会。《皇家女将》重现影像的重点,是男人的鲁莽行为、女人的姊妹情谊,还有儿子、丈夫、兄弟的暴毙,失去至亲的伤痛时刻。

  《上海之夜》(1984)结局是另一个叶倩文来到上海,片末字幕出现时亦重现片初叶情文初抵上海街头的连串影像,故事仿佛没完没了,教人回味再三。 由此可见,运用对应情境与连贯母题(音乐、视觉及语言的),把松散情节结合起来的做法,是港片一项艺术成就。张彻、胡金铨、吴宇森、徐克、梁柏坚及好些杰出导演,都晓得运用这道板斧,增强影片感性的回响。可如果故事结构更加紧密,这些技艺亦一样奏效。幸有90年代初的一批电影工作者,香港电影的情节铺排始变得较缜密。 再拿倒叙为例,现在的港片,已不限于用数个画面交代的闪回,来讲片中人饱受昔日痛苦回忆折磨,又或功夫片主角猛然想起退敌绝招。近年,有影片运用大量倒叙铺排剧情,其中有的更制造出迂回情节,教人叹为观止。刘宇鸣[即刘镇伟。——译者注]的《天长地久》(1993),内容讲电影公司欲重拍一部旧片,影片的助理阿茵(徐濠萦),从片场的人口中得知神秘父亲的二三事。她父亲是明星方德胜(刘德华),也是旧片的男主角,画面出现片刻的闪回,同时夹杂她画外的独白。故事发展至此,似乎平平无奇,可渐渐,这个追查生父事迹的背景故事给抛在脑后,画面展现的倒叙极之冗长,直到方德胜跳楼自杀,此刻,更首次在片中听到胜的内心独白——女儿明白父亲自杀原因后,影片观点亦随之转移。 邱礼涛执导、李修贤监制的《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》(1993)中血淋淋的一段关键性的倒叙,更使观众同情又不是,愤恨又不是。变态杀人狂施暴的场面,和警队草率的调查过程交替出现,一方施虐作乐,一方处事失当,都得不到观众同情。后来凶徒落网,警察严刑迫供,一个精神病患者吃尽苦头,惹人怜悯,可其后却接上新一段片初灭门惨案的闪回画面,只见凶徒残忍地把一家人逐个斩杀。观众的同情心结果没处安放,凶徒最后自杀,没半句为自己开脱的话,但他亦罪无可赦,结局令人不安。 近年也有一些影片,对应场面与母题都运用得极巧妙,《金枝玉叶》(1994)是个中典范。影片讲林子颖(袁咏仪)崇拜歌坛偶像玫瑰(刘嘉玲),玫瑰与其作曲家兼唱片监制顾家明(张国荣)相恋已久,更成为颖心目中理想的一对。颖为接近玫瑰与家明,不惜女扮男装参加撰拔新秀歌手的试音。她其实没半点天分,但家明为显示自己有点石成金的本领,竟选中颖。细意包装之后,化身男儿的她终于做了少男少女的偶像。家明的工作伙伴,都把男性化的颖当作男同性恋,颖搬去与家明同住后,家明竟发现自己爱上这个他要栽培的新人,顿感不安起来,又担心自己变成同性恋,于是离开玫瑰,更避开颖。颖破坏了两个偶像的关系后肝肠寸断,回到同居好友鱼佬(陈小春)身边。鱼佬劝她找回家明,并表露女性身份。家明最后见到颖,开腔便说:“男也好,女也好,我只知道我很爱你。” 开拍期间,纵然导演陈可辛与编剧阮世生仍不断重写剧本,但剧情铺排结果条理分明,恰到好处。影片开始,电视转播玫瑰获选为年度最受欢迎女歌手,她更借此向家明致谢;影片结束,刚好是一年后,电视又转播新一届得奖消息,再次捧奖的玫瑰宣布跟家明关系告吹。两次颁奖仪式后举行的名人派对,突出了前后不一样的故事,第一次派对暗示家明不满玫瑰,第二次却见他怀念失踪了的颖。鱼佬之前教颖男孩走路的样子;到影片的高潮,他却教她女孩跑步的姿态。此外,片中又有鲜明的人物弧线,就是家明对颖的天真性子的反应,由厌烦转友善,最后更变成苦恋,而颖亦渐渐甩掉歌迷的幻想心态,假扮男人的生硬神态亦渐渐褪色,最后一幕更变回少女。即便是玫瑰,原可以给塑造成引人发噱的泼妇,但她最后接受失恋的事实,表现既成熟亦不失尊严。玫瑰在第一次派对,给家明送上滑稽性感的汗衫,但第二次却给他递来非洲的机票——他一直欲往非洲寻找创作灵感,剧本刻薄地要他说:“像保罗·西蒙那样子”。 影片亦利用物件铺排情节:玫瑰喜欢的玫瑰花,家明愈来愈有过敏反应;颖的芝麻街布偶,代她说出心底话,家明的钢琴,给他用来编写颖创作了四段音符的一曲《追》。此外,还有歌迷在演唱会挥动的萤光棒,颖亦多的是,她扮男孩对甚至把一束萤光棒捆起,放在裤档让它鼓鼓胀起,好装得更像。她和家明一同困在升降机,漆黑一片,家明恐慌,她便抽出萤光棒来安抚他。最后一幕,颖与家明在升降机内拥吻,然后像老式好莱坞情节一样,升降机又告失灵,可这一回,黑暗中传来一句:“管它!” 《金枝玉叶》是UFO自觉要搞精致的高档作品,故事结构匠心独运,是全片魅力所在。

  陈可辛及其创作班子,都晓得节奏与呼应,伏笔与转折,以及相得益彰的对应场面,统统可塑造感情。颖拿出萤光棒照亮停电而漆黑的升降机时,观众都开怀大笑,颖最后想找家明,在街上狂奔时,幕上响起家明为颖所作的《追》:“只想追赶生命里一分一秒”,观众心情也随着歌声起伏而有刺痛的感觉。派对上,家明没劲地看着玫瑰在室内穿来插去,镜头接上颖为了找他,在街头狂奔。三个镜头之间,呈现对比(玫瑰世故、颖单纯),并点燃两人重会的希望(交叉剪接),也暗示家明离开玫瑰,欲与颖一起的愿望。设计有力的故事结构,可制订逐步加强的节奏与强烈宣泄的效果,亦可放进一些回想起来合情合理的意外惊喜。这样的布局,与松散故事结构的强烈突变对比,带来不一样的观影乐趣。偏爱后现代零碎情调的影评人,往往对紧密情节的作品不屑一顾,然而港片即使有着叙事松散的传统,但结构紧密的作品,亦具有很高的娱乐艺术价值。 功夫武侠片也极之生动地展示香港电影不少独特的叙事方式。这种毫不造作的作品。说明了大众电影如何以本土素材,构思出轮廓鲜明的独特情节。 中国武术的有关典故与传奇故事,一如亚瑟王的圆桌武士传说与美国西部拓荒的故事,都是构思剧情的宝库。早在公元前300年的战国时代,诸侯已重视技击之术,其后达摩祖师把佛教禅宗传到中国,也将武术一并带来。相传公元500年左右,达摩留驻嵩山山麓的少林寺,给僧人传授打坐、气功及武技,从此确立了中国武术传统。 少林寺是中国武术的象征,有关传说给一部又一部影片用个没完。该寺据说住着1500僧人,其中500人练就一身武艺,数百年来,武艺高强的僧人偶尔会奉旨出征,助皇帝一臂之力,而少林功夫更传遍东亚各地。1674年,清朝下令火烧少林寺,传说逃过大难的五个僧人成为“少林五祖”,今天的黑社会即衍生自他们暗中创立的洪门[火烧少林寺一事无正史可考,传说嵩山少林寺毁于清雍正十三年(1736),逃出的少林五祖亦非僧人而是俗家弟子。——译者注]。事实上,避过火烧少林一劫的僧人为数不少,有的沦落街头卖艺,有的则当上京剧演员。其后少林夺得以重建,惟于1928年再因地方军阀开战,战火中又付诸一炬。 武术到了日本,迅速与当地武士社会结合起来,可在中国,却只能在地下活动。满清(1644~1911)以外族身份入主中原,自然害怕汉人习武反清复明,遂颁令禁绝武术。有的武术家因此变成艺人娱乐大众,卖艺有之,舞狮有之,演出京剧有之,醉心武学的弟子则走进地下,钻研出一套又一套独门功夫。功夫片的情节往往不离以下公式,门派之间势不两立,徒儿若不是要为师父报仇,便是因师兄弟走火入魔而要清理门户,或者要学绝世武功。 大众文学亦多见挪用武术传说。中国的侠义传奇已流传了数个世纪,及至像《水浒传》等民间史诗的出现,才把此等传奇化零为整。清朝年间,据此发展出的文学类型百花齐放,于是出现了学艺走江湖、侠义爱情及神怪武侠等故事,并且成为中国19~20世纪初通俗小说的主流。 武侠小说20年代在上海流行起来,其中不乏民族主义色彩浓烈、讲述华人反击西方帝国主义者的故事,另外,也有英雄人物身怀放飞剑绝技,又会骑在巨鸟背上飞翔,甚至有斩妖除魔的本领。有一部小说写剑侠与巨蟒搏斗,把剑变成一道光,然后驾着剑光飞身到悬崖边,会合那儿的女主角齐灵云。巨蟒向两人喷出火球,但灵云扔出秘密武器“天黄珠”,把巨蟒炸个粉碎。诚然,那很像徐克电影的场面,但没那么神怪的小说,英雄人物也会懂得轻功,或练成铁砂掌。有些武术门派声称,这些功夫确是可以经苦练学回来的(义和团正是深信这一套,才以为身体能抵挡西方人的枪弹)。任何武术片都有一些接近凡人能力极限,外人看来容易以为只是妙想天开的描写。 二次世界大战后,武侠小说继续盛行于港台两地,还有新派武侠小说的出现,通常讲孤独的英雄,由武艺到人格皆渐渐成长的故事。个中不乏反英雄色彩,不仅质疑权威,还批判主人翁的自私与贪婪。台湾作家古龙推出一系列主角或进取或遁世的小说,不少给改编成电影,如楚原的《流星蝴蝶剑》(1976)及《天涯明月刀》(1976)。新派武侠小说最著名的代表人物,首推香港作家金庸(即查良镛)。金庸首创残缺主角的类型,也就是后来电影中独臂刀的原型,他的流行作品极受欢迎,70年代给改编成好些电影。

  近年如王家卫的《东邪西毒》(1994)及刘镇伟搞笑的《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》(1993),灵感都来自金庸小说。 塑造已逝的英雄神话世界,除有小说及电影外,还有另一种叙事形式,那就是京剧。京剧早于19世纪冒起而成为独特的娱乐形式,其极富节奏的音乐、美轮美奂的戏服与化装,尤其是唱念做打样样皆能的演员,在在迷住了观众的心。京剧独创一系列的排场,不断套用在一个又一个故事里,演员演绎精采片段及公式的细腻变化时,若达至完美无暇境界,便是功力所在。京剧团一如其后的香港导演,手上都无剧本,他们把成规拼合,变出新的剧情,又把新歌词写进传统曲谱。香港发展起来的粤剧则是京剧的变种,少了细腻但却较为讨好,亦是沿用京剧的一套创作模式。小说也好,舞台也好,电影也好,香港大众文化都给武侠类型一一渗透,电视剧集不断以传奇侠士与功夫大师做题材,漫画书亦充斥飞檐走壁的英雄人物。也不能全怪那是男孩的玩意,毕竟女性亦是故事主角,这在欧洲或英美的历险故事中是没法得见的。从上海默片的女侠,到茅瑛及胡金铨镜头下的徐枫,再到《皇家师姐》(1985)的杨紫琼及《九一神雕侠侣》(1991)的梅艳芳,一直皆见香港动作片歌颂女侠的调子。 观众为何喜欢昔日的传奇故事?究其原因,会发现这些故事或多或少缔造了一个为流亡者而设的中国,高思雅称功夫武侠片为海外华侨的“神话回忆”,一种合情合理的幻想世界。不管现实的中国历史令人多么痛心,大家心目中仍有自己所属的国度:那国度有稳固的传统,但既不属于法律也不属于政府,而是关乎光明磊落的个人操守。武侠故事里的荣辱,是家庭与门派的事情,甚至最终是属于个人气节的问题。 这些神话故事不断给每一代人翻新,香港影评人亦往往指出,一种重复的英雄情节逐渐出现。武侠英雄是个典型人物,武功天分高,尽管杀人无数,却总站在正义一方。英雄人物效忠的对象是家人、朋友和师父,为保护他们不惜对抗社会认可的暴力。美国西部片的英雄若非搬出文明社会的公义,便没法把漏网的坏人正之以法,但中国却没有超越个人及客观的法律传统,林语堂曾写道:“作为一个国家,我国政治传统最显著的特征,就是无宪法,也无公民权利的观念。”英雄必须行侠仗义,这是因为外面的社会没法可依,而且更往往由坏人操控,暴力于是变成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。这个传统甚至延续至香港的警察片,火爆的差人不分男女,都用非法手段查案,以恐吓及严刑迫供,有时甚至会公报私仇3。 假如家人、朋友或师父受到伤害,主角都有责任为他们报仇雪恨;大多数武侠片与枪战片的基调,亦正是复仇。奸角为什么会奸?主角为什么有正义感?类似的心理背景通常都含混不清。

  此外,复仇就像天经地义,罕见有质疑其道德理据,或觉得那会令品格蒙污。很少港片会像《五郎八卦棍》(1984)般,复仇者乱了性,变得沉迷复仇,甚至滥杀无辜。通常复仇惟一要付出的代价,是迫于无奈手刃挚友或至亲。吴宇森的《喋血双雄》(1989)里小庄的故事,主要是关于背信弃义的老友(中间人冯刚)在他心目中的位置,怎样给可敬的敌人(警探李鹰)所取代,他的痛苦除源于误伤无辜女子Jenny,也源于没法狠下心肠惩戒出卖他的冯刚。 复仇有时亦会成为全片剧情的依归,一如詹姆斯一世时期的悲剧,坏人作恶或卖友求荣之举,可驱使主角由始至终皆不惜一切的去报复。不然,亦会因比武或争地盘,甚至为争女人(较少见)而结怨,此外,仇恨亦常常源于主角的至爱受伤,又或主角给公开羞辱而丢脸,接着下来,所有行动都因复仇而激发。这种铺排,可以便节奏渐变紧凑,因为必须付出更多,得报大仇时才更有满足感。美国片的复仇主角往往到结局时毋须亲自动手,把肮脏的事情交由命运决定;但港片的主角却可以很残忍。《致命武器》(1987)近高潮一幕,丹尼·高化(Danny Glover)放手让意外被困的坏蛋给炸死;但《执法先锋》(1986)的元彪却开枪令汽车焚毁,亲手惩治杀人者。 这种男儿的荣辱观念诚属一种儿戏的道德观,可惟其儿戏,才别具感染力。先别管社会文明与否,假如要选择全世界都懂得的一种戏剧动机,那么,报复就是首选。港片故事的跨文化吸引力,显然在于复仇所占的主要位置,对男观众尤其如此。如果观众身处社会的公义,一如旧中国社会那么不可靠,那影片的感染力大抵就更厉害。 复仇的情节,可以使布局变得曲折离奇,一如英国剧作家韦伯斯特(Webster)的《马尔菲公爵夫人》(Duchess of Malfi),但港片的复仇,往往加强片段式故事的倾向。港片的存在理由,常在于它们的动作,导演把动作放在不大连贯的各个精采场面之中,动作之间的篇幅,就运用拖延手法,如敌对门派或帮会勾心斗角、奇技武功的表演、主角同伴受伤或遇害、次要奸角出现(不同奸角要分几场来收拾)等片段。不管哪一类型,连串苦难或杀戮等的拖延设计,皆可使奸人更加罪有应得,而调子却不必一致。功夫片都有通俗喜剧那种插科打诨的弊病,80年代的警匪片亦承袭此一特色。 60年代武侠片的情节往往峰回路转,但70年代功夫片的情节却只剩下最简单的骨干,即连场武打,主角要么沉着应战一步步解决大群敌人(李小龙式),要么一番苦练后一步步解决大群敌人(王羽、成龙式)。可不管哪种功夫片,高潮一段都是主角与反派漫长的决斗场面,而且主角总是暂时处于下风,到最后才仗着或技高一筹、或独门秘笈、或救兵杀到而克敌(联手击败强敌是完全可以接受的)。现代警察片也相去不远,剧情模式离不开发现有叛徒,无辜证人遇害,主角又公开受辱,最后是一场可长达两本的决一死战。 60年代的编剧,也许没察觉他们强调打斗场面的同时,却牺牲了剧情结构。有人忆述:“我们希望达到黑泽明的效果,譬如说《穿心剑》及《用心棒》,结尾三船敏郎和仲代达矢的决斗,我们在谈电影的时候会说:‘嘿,我们要这样的效果’,只想到效果方面,不会想到整个大结构和人物关系。”时至今日,香港多数动作片也出现类似情况,但情节简单却对卖埠有帮助。有时,亦会有耐人寻味的变奏,譬如说,有多个主角,《方世玉与胡惠乾》(1976)便有五个之多,如此,情节大可按“数目递减”之类的方式铺排。《鹰爪铁布衫》(1977)的反派(黄正利)看似刀枪不入,但其实有五处要害(画面示以闪动的红点),主角必须一一找出,逐个击破。此外,复仇故事有时会逐个出现,正如前文所述,片段式剧情铺排的好处,便是可以在对应故事线之间,制造调子的生动对比。《龙之忍者》(1982)里的忍者玄武(真田广之)来到中国报父仇,仇人是脱离忍者组织的老师父福伯。除这个认真的复仇情节外,影片亦同时铺排另一复仇故事,就是福伯给玄武杀死后,少壮武师孙靖(李元霸)要为他报仇。父与子的母题后来却发展成搞笑版,孙靖与玄武因为羞辱神打师父(黄正利)的儿子而与他结怨,最后两人联手把神打师父打个落花流水。一如不少流行文化传统,武术片情节常常显露其天马行空的特有想像力。 现代城市动作片另有把片段连贯起来的方式,就是焦点非集中在一个主角身上,而是不同角色的故事互相穿插。那可能有写实用意,可亦促使导演制造更多对应场面及重复出现的母题。

  赵祟基执导的警察查案片《三个受伤的警察》(1996)犹如警察个人问题的横切面,有工作过分狂热、刚愎自用的硬朗督察(王敏德),有错手杀死黑帮少年后变得神经兮兮的新丁(林晓峰),也有发现妻子与上司偷情而心痛不已的顽固老差骨[港语,指经验老到、油滑的警察。——译者注](郑则仕)。片名正好道出影片强调三者的对应关系。虽然激烈动作场面引发出每人的危机,但个中不无反省与反讽的时刻,如督察与疑犯一同困在囚室,督察曾打过疑犯,如今但觉渐愧,可疑犯却以德报怨,因为他已信了耶酥。该片正如别的警察查案片一样压缩剧情,办法就是把三线情节放在短暂的时限之中,即踏入九七年之前的除夕夜。三个失败者统统打算回归后留在香港,他们的命运,与那些有海外作后路的殖民地高官亦产生对比。 查传谊的《去吧!揸Fit人兵团》(1996)有三线的犯罪片布局,运用的也是压缩时间的手段,以突出场面之间反讽的对应。刀仔(吴镇宇)是片中一个神经兮兮的皮条客,闲来宁愿搓麻雀而懒去撩是斗非,黑帮烂仔恐龙(张耀扬)奉所向无敌的大佬刀神为偶像,年轻的反黑组探员发瘟(张达明)尽忠职守,做起事来有条不紊。通过交替剪接,影片前段三分之一带出三人对比:刀仔懦弱;恐龙疯狂追逐英雄感;发瘟尽责谨慎,却欠缺情趣。三人另外亦各有女人:刀仔有冒失妓女J.J.,恐龙有流行音乐迷女友Deda,发瘟有怀孕的妻子晶晶。两敌对帮会在旺角对峙,三对男女的生命交叠起来:刀仔与恐龙本是朋友,如今各为其主身处街头叫嚣的两帮人马之中,发瘟则与别的警察在大街小巷奔走,力图制止这场黑帮大斯杀。刀仔与恐龙无意中惹起黑帮火并,影片在这主要的篇幅里,以绝不浪漫的方式展示附近民居大受蹂躏。刀仔设法置身事外,无奈为保护J.J.必须现身。各方人马厮杀过后,恐龙发现己方兄弟伤亡殆尽,自己亦满身鲜血。发瘟则以为妻子受了伤,到处寻找芳踪。各线故事最后在生动的高潮一幕告终:发瘟发现妻子没有受伤;恐龙听着Deda的随身听响起辛晓琪的《领悟》时断了气;刀仔在荒诞的喜剧手法处理下,奉命暗杀敌帮首领。影片以刀仔机警脱身作结,尾声更极尽搞笑。

  《去吧!揸Fit人兵团》以细心经营的调子,把基本风格类型的悬疑与打斗糅合起来,亦说明了港片所偏爱的片段式叙事,适宜制造连串对应场面。影片每一线故事都有各异的情感,身体的痛苦、内心的忧伤及幽默的调子互相交织。香港影评人认为,查传谊这作品戳破时下影片对蛊惑仔的歌颂,通过对比的多线故事,影片不仅拆解了英雄片忠义的传统,也颠覆了“古惑仔”电影潮流。 情节互相穿插,松与紧之间由是取得平衡。梁柏坚的《热血最强》(1997)每一线皆以警探为视点的情节,都不乏激情与幽默之处,各线故事以开放式手法铺展,而浪漫化的敌对关系总像雾里看花,煞是诱人。陈果的《香港制造》(1997)主要角色分成两批,一批包括追债少年屠中秋(李灿森)、中秋的双亲及友人等,另一批有少女许宝珊及许的家人朋友。故事围绕中秋发生,讲他勉强与母亲相处,又保护弱智兄弟阿龙,与女友发展恋情,以及和黑社会保持距离等。阿龙目睹宝珊跳楼自杀后,拿着她遗下染满血渍的两封信给中秋看。中秋为交还两封信大费周章,结果变成追查宝珊自杀的原因。阿龙与中秋女友阿屏相继枉死后,中秋便像宝珊一样变得绝望。他把自己的遗言也放进宝珊的信里,然后寄给宝珊父母,自己跟着自杀。主角渐渐发现自己对成人世界梦想的幻灭,竟跟陌生人的感受一样,影片对青少年愤世嫉俗的描述由是变得更为深刻。 情节松散也好,紧凑也好,港片都让人把大众电影剧情铺排的手法看得一清二楚,犹如照过X光一样。这些手法也许看似简单,但导演在制作节奏的压力下,不时将之换上新包装。有时,手法带出的熟悉感,能使人对分毫不差的效果大感兴奋。《至尊无上》(1989)里的罗森曾有负于妻子好友,为报仇雪恨,那成败攸关的一局必不可输。他褪下婚戒,好使手指更加灵活。镜头接上特写,指环在前景滑下,身后旁观的妻子忧心仲仲。这种直截了当的场面,能使观众忆起先前发生的事,从而猜测角色那一刻集失落、冒险与希望于一身的感情状态。为挽救婚姻,罗森必须脱下指环——准有暂时放下盟誓,才可取胜。那一刻的场面生动精采,既带出新鲜的感觉却又深深扎根于传统,这其实都是因为叙事与演出的成规、风格及类型所致。影片用不着为了提高观众的兴趣,便来颠覆普及娱乐的形式与公式。这些形式与公式已受过时间验证,能真真正正吸引观众耳目及感情的投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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