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应着integrity的中文词汇都很耐人寻味。当我们形容某人he is a man of integrity,指的是他的“人格”。更为啰嗦但准确地翻译,应该是,“这人具有完整(且坚实)的人格,因为他知行合一”。这就很像数学里的“整数”integer,也可以引申到因为“完整性”才获得了完美性的事物。相应地,integration既可以狭义地指 “积分”,那种呼啦啦地通过计算,居然把一堆数字整合起来的过程,也是一般意义的综合和整合。请注意,在integration的过程当中,似乎总是暗示着飞跃,经过了整合的事物,密度要大了起来,且发生了属性的变化,具有了一堆散沙所原本不具有的灵魂。
而广义的设计呢,甭管你是平面设计还是建筑设计甚至城市设计,都存在着设计者把诸多要素通过去重,通过抛弃,特别是通过叠加以及融化,以便达到设计中“多因一果”的目的。“多因一果”?是的。举例而言,据说如今高层的玻璃幕墙都兼具着20多种功效,防辐射、隔热、靠太阳光瓦解表面的挂尘、自承重甚至一定程度的承重或者带有光学的放大作用。这么多的功效,你总不能靠物理意义的贴膜来完成吧?你总不能在一幅普通的平板玻璃上通过贴上这个膜那个膜,就让这玻璃神奇吧?况且,如果真地贴上20几道膜的话,那普通玻璃可能自己就先破碎掉了。因此,解决这类问题的方法还是技术:比如,将玻璃加热后瞬间冷却形成了内外张力差所造成的玻璃钢化。。。。比如加了这个元素或是那个惰性气体之后,造成玻璃合成属性的改变。反正,最终出现在现代高层建筑身上的幕墙居然可以那么薄,那么透明,有具有着那么多的功效。
这样的例子还只是材料里的例子。实际上,在建筑构件的设计中都很难想象只有“一因一果”的构件。就说柱子,我们都知道古人对于柱子的宠爱,会把它们跟人体、人性、人格联在一起。所以柱子常常在受力的同时,要承担它们的社会表达功效。即使回到受力这件事情本身去的时候,柱子也不仅仅是顶着梁枋这么简单。阿尔伯蒂就用了一种“连续体”的模式思考过“柱子”“墙体”和“开洞”之间的关系——估计很少有现代的建筑师会这么思考问题了。他认为,柱子就是开洞过大之后的“剩余的墙体”。也就是说,他把柱子和墙的关系看成了分数和整数的关系。他在15世纪就琢磨了后人才可以解答的问题:“这些剩余的墙体”可以最窄做到多窄?跟孔洞的宽度之间是什么关系?也是阿尔伯蒂,还曾经提倡设计多层府邸时,当把室内的柱子顶端设计出些“牛腿”来,就是跟柱子一体的托肢。这么做的好处就是为了解决文艺复兴木构楼板的腐烂或是火烧问题。有了牛腿的柱子,只要架上木头龙骨,铺上地板地砖(那时的人,真是往木地板上铺地砖的)。岂不是挽救了诸多火烧或是楼板坍塌的老建筑?
这类思考,有意无意间,都是各类设计行大一大二老师要教授给学生的技能。当然,设计师因为成长的过程不一样,熟悉领域不一样,咬合建筑的方式也不同。密斯显然是其中的“长考者”。他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然后哗啦哗啦,就画出了8根柱子,十字断面,支撑起一个整体1235吨的屋顶。而且,基本上能够照顾到转角悬挑和柱间跨的弯矩平衡。空间就从转角上打开了;卒姆托的本事就更大。他能够“恰如其分”地整合技术,提高物体之间的咬合度。比如那个Vals浴室的墙体。这是山区温泉浴的墙体。你用常规的钢混再贴面砖,怎么能够抗得了温泉室内外以及水体和空间之间的温度差?墙体只要收缩膨胀系数不一样,面砖就会很快脱落。所以,卒姆托的墙体的“人格”也好“紧密度”也罢,“妙处”隐藏在剖面的施工程序中。先扎钢筋,然后,用宽度长度不一的片麻岩砌出两道墙体来,等于设计了一个砌体的双墙。然后,灌注水泥,使得这道墙无所谓面砖和内墙,那些参差不齐的片麻岩,紧密地咬合到了水泥内部,形成了整体的伸缩。
我们在卒姆托的思考过程中,除了什么环围,除了什么现象学、感觉性之外,看到了这种“一果多效”从而在特别简洁的构造中实现了整体完美性的努力。近些年来,建筑学的人都在谈“建构”。我仍然愿意将这个词理解为“构造”或者“构造性”——因为只有从构造那里去理解,我们才会看到,建筑里是不该有两个阵营的:一个阵营是教构造的,做得东西一地鸡毛,没有创新;而另一个阵营是教建构的,做的东西具有表现力、艺术力、还符合力学原理。实际上,当人们从构造里分化出去 “建构”的时候,一来,这个“建构”又很容易地变成了贴膜或是骨架的时尚,另外,就是等于在自动放弃向普通的构造技术开放的可能。
Tectonics,从词源上讲,就是“木构木作”。所以,当我们说,某个建筑师的作品很tectonic的时候,无外乎就是在把建筑师的作品下意识地在跟“木构原则”进行着比对。人类早期的木构都是榫卯或是捆扎出来的。榫卯也不是中国木匠的专利。概言之,木构的一般特点是具有“层次性”。材料从大木到小木一层层地搭上去。彼此靠着切口和楔子进行咬合固定。看一个纯粹木构的建筑,行家几乎像是在看一次施工的“过程”电影:你是可以想象到木材的加工、木料的累加与层叠。更重要的,是它们的彼此咬合。
所以,当人们把tectonics引申出去之后,一方面,会欣赏所谓的材料本真性。这是令如今开创了所谓建构风格的建筑师们常常走入误区的词汇,以为建筑身上用了真砖而不是贴面,就建构了,就真实了;而另一方面,tectonics给予建筑师的真正启迪在于后面的意义:层次与整合。
这些都是令建筑理论家们争论不休的话题。Frampton只推崇tectonic的建筑,既,在构造上,特别是建筑剖面上,可以具有清晰层次和交接和真实材料的建筑作品。从viollet-le-duc到康的作品。他对atectonic的建筑,就是那些拒绝表达层次和材料真实性的建筑,总是皱眉,比如卢斯和某些西扎的细部。但是,Frampton常常绕过了构造的表现力是具有社会意义和要求的。而且,一个建筑的细部“反构造”或者“反建构”,跟这个建筑的细部是否具有“咬合度”基本无关。
今天中国做“折叠建筑”的建筑师们,真地要去施工的时候,用的还是传统的混凝土框架结构。这个意义上,建筑的折叠造型就是穿在柯布多米诺体系身上的一袭外衣。这外衣也可以做得很建构,又是钢龙骨,又是废瓦片,但是,这些外部的衣装,跟结构体系是极大地错位的。诚然,做折叠建筑的人,也可以把这身外衣全都做成钢桁架,外面覆盖上石板,就像哈迪德那么做的那样。这类所谓的atectonic的建筑,仍然跟支撑这个建筑的柱板结构无关。
如果您听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的话,那您就知道了我作为一个外行在呼吁什么:我要呼吁的,正是阿尔伯蒂的“牛腿”。是的,建筑设计的教育,不止有空间,真正具有“建构意义”的设计,在于那种内与外、结构与覆层、表现与材料、基地和项目之间的咬合度。
没有了这个基本的职业素质,建筑师可以在其它方向上非常能力超群,比如营造意境。可建筑设计毕竟不是电影场景的美工设计。这个东西很容易让我们这样的外行着迷。而所谓建筑的自主性必然要包含建筑师的基本功的要求。而这诸多的基本功里,到目前为止,还很少有学校主动和认真地思考这个“咬合度”的问题。吐槽贴,勿当真。
当然,读了这个帖子的人,也许就理解了为何对于王老师得奖之后,建筑人和非建筑人之间会有那么反差性的反应。英语里的布景可以说是prop,既,把背景支撑起来就行了;而建筑呢,是看这个prop是否具有某种integrity,而且是表现、生态、材料、内部、彼此关系的咬合度。这个基本功的短板,其实是多数过去30年来中国生产出来的建筑师的短板。怎么办?希望未来的教育和实践可以把它弥补上去,这跟施工质量基本无关。